第 128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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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8 章
宋行全還在絮絮叨叨地表著忠心。
太後雖然厭煩他市儈, 卻也不把這樣的螻蟻小民放在眼裏。
賜個官籍這樣的事，對她而言微不足道，她只是不喜歡這些賤民滿腹算計的鉆營罷了。
“行了, 起來吧。”
到底還需要那女孩給外孫換血，賞些小恩小惠也不足為過：
“哀家會讓刑部看一眼你祖上的案子，瞧瞧有沒有什麽不齊整的地方。”
宋行全感激涕零，忙伏地叩拜。
又摁著洛溦行了個禮, 轉頭叮嚀女兒：
“一定記得爹爹之前的囑咐, 盡心侍奉貴人公子，知道嗎？”
洛溦被摁著朝前叩拜了一下, 起來仍有些懵懵的，下意識點頭：“嗯，知道。”
她擡起眼, 見沈逍也正看著自己。
那雙墨眸裏, 像是沁著冷意, 覺察到她看來的剎那, 便移開了視線。
宋行全送完了女兒，就被帶去了府外的別院。
洛溦則又住進了從前的那間屋子。
屋裏的陳設沒什麽變化, 側門外, 依舊是通往沈逍房間的廊道。
洛溦走到門前, 踮起腳, 拉開了一道門縫。
卻躊躇許久，始終沒能邁出去。
她已經不再是三四歲稚嫩的小娃娃了。
她知道怎麽看人臉色。
之前爹爹跪在太後和沈逍面前的神情語氣，就像每次藥鋪裏來了大客商, 他跟著一路彎著腰、陪著笑的樣子。
小心翼翼, 不敢得罪，竭力討好。
她也記得剛剛沈逍看自己的眼神。
冷冷的, 帶著些厭。
顯然……並不高興見到她。
洛溦攥在門把上的小手，來來回回地推拉著。
末了，終是垂了腦袋，緩緩用力，“哢”地關上了門。
～
到了要解毒的時候，冥默還像從前那樣，把洛溦帶去了長公主府的猗蘭閣。
外廂的竹榻上，沈逍已經坐等在了那裏。
他或許課業很重，一點點空閑的時間都沒法浪費，此刻換了衣服，也坐在案後撥動星軌儀，一面執筆寫著什麽，珠色的衣袖拂在榻沿邊，側顏精致沈靜。
洛溦定定看了沈逍片刻，又低了頭，跟著冥默先生走去了藥架前。
這次進京換血與上一回不同，不需要反覆多次的循序漸進，但一次換血的量，卻會比從前多。
解毒之前，兩個孩子都需要服用九芝丹。
冥默把九芝丹剖成兩半，讓洛溦服下一半，叮囑道：
“待會兒覺得手心發熱了，就告訴爺爺。”
“嗯。”
洛溦點頭，咽了藥，接過冥默遞來的水杯，捧著喝著。
目光不自禁的，又移向了沈逍，見冥默走過去，把另一半的藥丸遞給了他。
沈逍面無波瀾地吃了藥丸，視線始終停在星軌儀上，須臾不偏。
冥默看了眼銅刻漏，見還有時間，問沈逍：
“不是一直惦記著綿綿妹妹嗎？要跟她玩會兒嗎？可以教她認星軌上的星星。”
洛溦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幾分，從水杯上揚起眸，屏著氣，盯著沈逍。
然而沈逍卻仍只研究著星軌，眼也沒擡，聲音疏冷：
“不要。”
冥默又問：“你去年不是特意收了一盒琉璃石，說要給妹妹嗎？”
洛溦上次來的時候，很喜歡蹲在書房外的盆景前，擺弄裏面的五色彩石。
沈逍後來便特意集了一盒琉璃石，但因太沈，顏色也未完全湊齊，便沒隨其他的禮物一起送去越州。
此時聽師父問起，他沈默一瞬：
“那是徒兒集給自己的，不送人。”
冥默看著沈逍，無奈暗嘆。
他年事已高，自知壽數所剩無多，幸而晚年收的這個弟子天資過人，將來接掌玄天教諸事理應措置裕如。
唯獨其心病難愈，總叫他這個做師父的放心不下。
害怕被拒絕，便寧可自己先拒絕，害怕被拋棄、被背叛，便寧可一開始就掐斷希望，拒人千裏，自陷孤苦。
冥默嘆了口氣，正想再開口勸說。
身後卻傳來洛溦急切的聲音：
“爺爺，我不要沈哥哥的石頭。”
她放了水杯，走到冥默面前：“越州也有好看的石頭，我已經收了很多很多了！”
冥默看著洛溦認真的小臉，擡起手，摸了摸孩子的頭。
看著性情迥異，可其實，跟逍兒很像。
明明心裏想要，卻因為害怕得不到，便寧可主動斷了念想。
他慈愛問道：“已經很多了嗎？越州的石頭，都很好看吧？”
洛溦點頭，“嗯！”
舉起手指，給冥默比劃著：
“都是在河裏撈的，有這麽大的鵝卵石，紅色、紫色的都有，還有帶金點點的。”
冥默笑了笑，配合驚嘆了幾句，又不忘叮囑：
“以後在河裏撈石頭，一定要小心，不能往水深的地方走，知道嗎？”
洛溦道：“不是我自己撈的，是個哥哥幫我撈的。”
冥默一時沒聽清，“你哥哥嗎？”
洛溦搖頭，“不是我哥哥，是另外的一個哥哥。”
她說到哥哥，不禁又想起父親為了讓宋昀厚讀書、教自己向冥默求情的事，忽而有些訕訕，垂低了視線，小手絞了絞袖口。
明明她就是照著爹爹的話說的，可不知為什麽，他後來又很兇地制止住自己。
顯得她好蠢好傻啊。
沈哥哥，就是因為看到了她蠢笨的模樣，才不願理會她了嗎？
九芝丹的藥效，很快發作起來。
兩個孩子還像從前那樣，坐進了浴桶裏。
或許因為年歲漸長，身形都比小時候大了許多，浴桶裏的空間變得有些窄小。
靠近的距離，反而讓相抵的雙手更加吃力。
洛溦調整著姿勢，覺得沈逍的手臂向後縮了縮，忙擡起眼：
“疼嗎，沈哥哥？”
是不是，她剛才抵得太用力了？
水霧彌散間，沈逍淡淡啟唇：
“我疼不疼，關你什麽事？”
洛溦望了他片刻，只覺他眼神幽冷，讓她心緊。
又酸又澀的情緒，在心間彌散開來。
一時有些恍惚不敢確定，面前的這個人，真的就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著的沈哥哥嗎？
她明明記得，他對自己很好的。
雖然幼時的記憶變得模糊，想不起太多相處的細節，可心裏的感覺總是最直接，最真切的。
要是他對她不好，她又怎麽會那麽地喜歡他，一直都想著他？
剛去藥廬時那些孤單難過的時候，總是希望他能從天而降地陪到自己身邊。
難道是她……記錯了嗎？
洛溦垂低了頭，看著水波，一語不發。
沈逍見洛溦低了頭，心裏也是一陣發堵。
她都不願看他。
就像住進府裏的這些天，再沒像從前那樣去找過他。
他其實，早就該知道的。
這世上，沒有人會真心喜歡他，想同他在一起。
他是連父母都厭棄的孩子。
是從一生下來，就活該被所有人厭棄的孩子。
他的父親，那樣憎惡他，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長安，搬去了洛下皇陵，連道別的機會都不曾留給他。
又或者，就像他在馬車裏聽到的那樣，他根本就不是他父親的孩子。
可那樣的話，他又能是誰的孩子？
他根本，不敢想。
無數個被噩夢纏繞的夜晚裏，他是那麽的害怕。
夢境裏的黑暗，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涼，糾在一起，絞得他粉身碎骨，墜落深淵。
他伸出手，想要抓到什麽可以攀附的東西，絕望間卻又什麽都摸不到。
四周一片漆黑，茫無所依，直到那只軟軟的小手握住了他。
“你就是你呀。”
“你就是我面前的沈哥哥呀！”
“我就喜歡我面前的這個你！”
……
夢裏的他，似乎並不介意被人觸碰著。
於是他便緊緊回握住了她的手，望著那雙明亮殷切的眼睛，對她笑，告訴她因為她的這些話，他才知道這世上其實也會有人喜歡他。
單純地，就只是喜歡著他。
正如同他，也只是單純地喜歡著她。
無關身份姓氏，無關得失責任，只是純粹發自內心的，那樣喜歡著。
沈逍隔著藥霧，看著垂頭不語的女孩：
“是你的父親，教你要對我好嗎？”
洛溦擡起眼。
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問，但還是如實回答道：
“爹爹是說過……”
沈逍卻又似不想聽她再往下說，截斷了她，又問道：
“你想讓我師父，幫你的兄長參加科考？”
科考，就是讀書嗎？
“嗯，如果可以的話。”
洛溦點了點頭，“我想我哥哥能好好讀書……”
女孩後面又說了些什麽，沈逍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只覺得自己荒謬好笑，可悲可憐。
期冀著從一個小女孩身上尋求慰藉。
他憑什麽就能以為，她從前親近自己、對自己好，會跟周圍的那些人不一樣？
她又不是他，沒有人喜歡，非得死死攥住跟他的這點羈絆。
她那麽好，那麽的可愛鮮活，不會缺人陪伴，也不會沒人喜歡。
那個幫她撿石頭的男孩，不就是嗎？
沒人要的，只是他而已。
浴水裏催動血流的藥劑，隨著水霧蒸湧而上。
沈逍闔上雙目，抵著的手忽有些撤力。
洛溦嚇了一跳，“沈哥哥！”
忙將自己的手朝前送了送，用力貼合住。
沈逍感覺到那雙軟軟的小手，緊緊握了過來。
內心，卻是一片迷惘流離。
“我討厭你。”
他低低開口：“我真的，很討厭你。”
～
洛溦回到越州，昏昏沈沈的病了很久。
到了藥廬，被郗隱餵下了重劑的解毒藥，又發起了燒。
景辰來藥廬看她，給她帶了鎮上買的糖飴。
洛溦還躺在床上，迷迷糊糊的，感覺有人拉了自己的手，用浸濕的帕子輕輕給她擦著手心。
她掀了掀眼皮，依稀看到男孩的身影，昏沈沈喚了聲：
“沈哥哥？”
景辰擦手的動作頓了頓，半晌，應道：
“嗯。”
他幫洛溦擦了手，又換了額頭的帕子，端了水回到後廚。
藥廬的外院裏，有不少來找郗隱求醫問藥的病人，等待的時間長了，躺在地上哼哼唧唧，痛苦不堪。
郗隱聽得心煩，在看診的堂屋裏罵罵咧咧。
景辰平日在佛寺挑水種菜，廚房的活兒做得很熟練，打水給洛溦擦洗的時候，也順手找了些川穹在廚房裏熬了水，此刻剛好舀出鍋，端給那些病人，緩解疼痛。
哼唧叫痛的聲音漸漸平息，郗隱也不再怎麽罵人了，四周安靜了許多。
景辰回到洛溦的屋子，見她似又睡了過去。
他遲疑了一下，坐到她身邊：
“綿綿？”
洛溦半睡半醒，“嗯”了聲。
景辰伸出手，握住她的小手，問道：
“你在長安，還見了誰？有沒有誰……跟你提過長公主？”
洛溦朝著景辰的方向翻過身，靠近了些：
“我只見了你啊。”
她發著燒，呼吸有些發沈，抽了下鼻子，“你為什麽要討厭我，不跟我玩了？”
景辰低頭看著朝自己湊近的女孩，擡起手，摸了摸她的發頂：
“我沒有討厭你，也想跟你一起玩。”
“真的嗎？”
洛溦想睜眼，卻眼皮沈的厲害，只能朝他又偎近了些，“那我……我想跟你一起看星星，還有那個銅圈的大玩具，你也會教我玩嗎？”
她後來，其實又悄悄去看過他的。
看見他跟冥默爺爺在庭院裏觀星。
月光映在他的臉上，可好看了。
“我還看見你跟爺爺一起下棋了的……”
她的發頂，蹭在景辰的手心裏，“我想走近些看的，又怕你瞧見我生氣。”
景辰感受著女孩軟軟的發絲觸在自己的掌心。
“好。”
他開口道：“等你病好了，我們就一起玩。”
那個銅圈的玩具，不知道是什麽，應該是有錢人家才能買到的東西。
但是棋子，他可以做。
觀星，他也可以學。
“綿綿早些好起來，好了，就能跟我玩了。”
～
洛溦完全恢覆的時候，時節已經入了夏。
景辰來找她，帶她去了廬嶺的溪畔，然後從書袋裏掏出一張羊皮卷，在草地上鋪開。
洛溦趴過去看，見羊皮上畫著縱橫交錯的線：
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我畫的棋盤。”
景辰又掏出自己撿石頭磨的棋子，一面道：
“上次不是說想下棋嗎？”
洛溦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那樣的話。
她每次發完燒，腦子就總會有些懵懵的。
但這並不妨礙她此刻的興致，點了點頭：
“好啊！”
又想到什麽，“可是我不會下欸……”
“沒關系，我教你。”
景辰擺好棋子，開始教她最基礎的下棋規則。
時間，過得飛快。
學了會兒棋，洛溦又拉景辰去了溪邊，想找更多可以用來做棋子的石頭。
兩個人沿著溪水，走走停停。
洛溦走得累了，就摘了幾片樹葉，坐到岸邊的大巖石上，把樹葉交叉交疊，再卷起兩頭，用細枝穿起，做出頭尾高昂的小船模樣。
“你會做這種葉子船嗎？”
她問景辰。
景辰搖頭。
洛溦訝然。
越州多水，孩子們小時候做的最多的手工，就是這種葉子船。
過節的時候，大人都會放花燈許願，小孩子不想浪費錢的話，就摘葉子做艘小船，跟著應個景。
“那我幫你做一個吧！”
她又起身去摘了幾片葉子，幫景辰做了一個，帶他去水邊放船。
水波悠悠，小船漾漾。
洛溦見景辰盯著隨波遠去的葉子船，一動不動，替他著急起來：
“你怎麽不許願呀？”
要趕緊許願的！
她雙手合十，幫他許願道：
“大神仙，大神仙，保佑小船的主人將來當狀元！”
景辰回過神，側頭望向闔目祝禱的女孩，一瞬不瞬。
夕陽，漸漸西斜。
景辰要回佛寺，還得走很久。
可是舍不得離開，又跟洛溦在溪邊玩了許久，直到天色黑了，方才開始往回行。
河岸邊的路不好走，女孩一腳深，一腳淺。
景辰蹲下身：
“我背你吧，先送你回藥廬。”
洛溦趴到景辰背上，軟乎乎的小手扣到他頸下：
“我重不重？”
景辰搖了搖頭，背起她，緩緩往藥廬的方向走。
夜風清涼，滿天繁星。
“要我……教你認星星嗎？”
他遲疑片刻，輕聲問道。
洛溦仰起頭，望著璀璨的星空。
依稀記得，自己好像是想學看星星的。
可是……
又似乎不是。
她想看的，不是星星。
而是像星星一樣的人。
那麽的遠，那麽的遙不可及。
看得久了，眼睛就變得好累，好累。
“不用了。”
她重新伏到景辰的背上，合上了眼。
男孩的肩背瘦弱，卻不妨礙小姑娘在晃晃悠悠之中，逐漸沈入了夢鄉。
景辰擔心洛溦睡著了會滑下去，輕聲喚她：
“綿綿？”
洛溦倦意正濃，迷迷糊糊的，呢喃著應了聲：
“我在呢，沈哥哥。”
景辰沈默下來，看著腳下月光投落的影子。
兩個人，重疊著，相依相偎。
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，被父親馱在肩頭，母親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身後護著，輕聲含笑地喚著他的名字……
他繼續慢慢地往前走去。
許久，忽而低低開口道：
“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”
“今天陪著你的，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”
想讓你喜歡的，也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
“能記住嗎？”
背上的洛溦，含糊應著：
“嗯。”
小手重新扣緊了些。
臉，貼到了景辰肩頭，糯糯喚道：
“辰哥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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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後雖然厭煩他市儈, 卻也不把這樣的螻蟻小民放在眼裏。
賜個官籍這樣的事，對她而言微不足道，她只是不喜歡這些賤民滿腹算計的鉆營罷了。
“行了, 起來吧。”
到底還需要那女孩給外孫換血，賞些小恩小惠也不足為過：
“哀家會讓刑部看一眼你祖上的案子，瞧瞧有沒有什麽不齊整的地方。”
宋行全感激涕零，忙伏地叩拜。
又摁著洛溦行了個禮, 轉頭叮嚀女兒：
“一定記得爹爹之前的囑咐, 盡心侍奉貴人公子，知道嗎？”
洛溦被摁著朝前叩拜了一下, 起來仍有些懵懵的，下意識點頭：“嗯，知道。”
她擡起眼, 見沈逍也正看著自己。
那雙墨眸裏, 像是沁著冷意, 覺察到她看來的剎那, 便移開了視線。
宋行全送完了女兒，就被帶去了府外的別院。
洛溦則又住進了從前的那間屋子。
屋裏的陳設沒什麽變化, 側門外, 依舊是通往沈逍房間的廊道。
洛溦走到門前, 踮起腳, 拉開了一道門縫。
卻躊躇許久，始終沒能邁出去。
她已經不再是三四歲稚嫩的小娃娃了。
她知道怎麽看人臉色。
之前爹爹跪在太後和沈逍面前的神情語氣，就像每次藥鋪裏來了大客商, 他跟著一路彎著腰、陪著笑的樣子。
小心翼翼, 不敢得罪，竭力討好。
她也記得剛剛沈逍看自己的眼神。
冷冷的, 帶著些厭。
顯然……並不高興見到她。
洛溦攥在門把上的小手，來來回回地推拉著。
末了，終是垂了腦袋，緩緩用力，“哢”地關上了門。
～
到了要解毒的時候，冥默還像從前那樣，把洛溦帶去了長公主府的猗蘭閣。
外廂的竹榻上，沈逍已經坐等在了那裏。
他或許課業很重，一點點空閑的時間都沒法浪費，此刻換了衣服，也坐在案後撥動星軌儀，一面執筆寫著什麽，珠色的衣袖拂在榻沿邊，側顏精致沈靜。
洛溦定定看了沈逍片刻，又低了頭，跟著冥默先生走去了藥架前。
這次進京換血與上一回不同，不需要反覆多次的循序漸進，但一次換血的量，卻會比從前多。
解毒之前，兩個孩子都需要服用九芝丹。
冥默把九芝丹剖成兩半，讓洛溦服下一半，叮囑道：
“待會兒覺得手心發熱了，就告訴爺爺。”
“嗯。”
洛溦點頭，咽了藥，接過冥默遞來的水杯，捧著喝著。
目光不自禁的，又移向了沈逍，見冥默走過去，把另一半的藥丸遞給了他。
沈逍面無波瀾地吃了藥丸，視線始終停在星軌儀上，須臾不偏。
冥默看了眼銅刻漏，見還有時間，問沈逍：
“不是一直惦記著綿綿妹妹嗎？要跟她玩會兒嗎？可以教她認星軌上的星星。”
洛溦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幾分，從水杯上揚起眸，屏著氣，盯著沈逍。
然而沈逍卻仍只研究著星軌，眼也沒擡，聲音疏冷：
“不要。”
冥默又問：“你去年不是特意收了一盒琉璃石，說要給妹妹嗎？”
洛溦上次來的時候，很喜歡蹲在書房外的盆景前，擺弄裏面的五色彩石。
沈逍後來便特意集了一盒琉璃石，但因太沈，顏色也未完全湊齊，便沒隨其他的禮物一起送去越州。
此時聽師父問起，他沈默一瞬：
“那是徒兒集給自己的，不送人。”
冥默看著沈逍，無奈暗嘆。
他年事已高，自知壽數所剩無多，幸而晚年收的這個弟子天資過人，將來接掌玄天教諸事理應措置裕如。
唯獨其心病難愈，總叫他這個做師父的放心不下。
害怕被拒絕，便寧可自己先拒絕，害怕被拋棄、被背叛，便寧可一開始就掐斷希望，拒人千裏，自陷孤苦。
冥默嘆了口氣，正想再開口勸說。
身後卻傳來洛溦急切的聲音：
“爺爺，我不要沈哥哥的石頭。”
她放了水杯，走到冥默面前：“越州也有好看的石頭，我已經收了很多很多了！”
冥默看著洛溦認真的小臉，擡起手，摸了摸孩子的頭。
看著性情迥異，可其實，跟逍兒很像。
明明心裏想要，卻因為害怕得不到，便寧可主動斷了念想。
他慈愛問道：“已經很多了嗎？越州的石頭，都很好看吧？”
洛溦點頭，“嗯！”
舉起手指，給冥默比劃著：
“都是在河裏撈的，有這麽大的鵝卵石，紅色、紫色的都有，還有帶金點點的。”
冥默笑了笑，配合驚嘆了幾句，又不忘叮囑：
“以後在河裏撈石頭，一定要小心，不能往水深的地方走，知道嗎？”
洛溦道：“不是我自己撈的，是個哥哥幫我撈的。”
冥默一時沒聽清，“你哥哥嗎？”
洛溦搖頭，“不是我哥哥，是另外的一個哥哥。”
她說到哥哥，不禁又想起父親為了讓宋昀厚讀書、教自己向冥默求情的事，忽而有些訕訕，垂低了視線，小手絞了絞袖口。
明明她就是照著爹爹的話說的，可不知為什麽，他後來又很兇地制止住自己。
顯得她好蠢好傻啊。
沈哥哥，就是因為看到了她蠢笨的模樣，才不願理會她了嗎？
九芝丹的藥效，很快發作起來。
兩個孩子還像從前那樣，坐進了浴桶裏。
或許因為年歲漸長，身形都比小時候大了許多，浴桶裏的空間變得有些窄小。
靠近的距離，反而讓相抵的雙手更加吃力。
洛溦調整著姿勢，覺得沈逍的手臂向後縮了縮，忙擡起眼：
“疼嗎，沈哥哥？”
是不是，她剛才抵得太用力了？
水霧彌散間，沈逍淡淡啟唇：
“我疼不疼，關你什麽事？”
洛溦望了他片刻，只覺他眼神幽冷，讓她心緊。
又酸又澀的情緒，在心間彌散開來。
一時有些恍惚不敢確定，面前的這個人，真的就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著的沈哥哥嗎？
她明明記得，他對自己很好的。
雖然幼時的記憶變得模糊，想不起太多相處的細節，可心裏的感覺總是最直接，最真切的。
要是他對她不好，她又怎麽會那麽地喜歡他，一直都想著他？
剛去藥廬時那些孤單難過的時候，總是希望他能從天而降地陪到自己身邊。
難道是她……記錯了嗎？
洛溦垂低了頭，看著水波，一語不發。
沈逍見洛溦低了頭，心裏也是一陣發堵。
她都不願看他。
就像住進府裏的這些天，再沒像從前那樣去找過他。
他其實，早就該知道的。
這世上，沒有人會真心喜歡他，想同他在一起。
他是連父母都厭棄的孩子。
是從一生下來，就活該被所有人厭棄的孩子。
他的父親，那樣憎惡他，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長安，搬去了洛下皇陵，連道別的機會都不曾留給他。
又或者，就像他在馬車裏聽到的那樣，他根本就不是他父親的孩子。
可那樣的話，他又能是誰的孩子？
他根本，不敢想。
無數個被噩夢纏繞的夜晚裏，他是那麽的害怕。
夢境裏的黑暗，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涼，糾在一起，絞得他粉身碎骨，墜落深淵。
他伸出手，想要抓到什麽可以攀附的東西，絕望間卻又什麽都摸不到。
四周一片漆黑，茫無所依，直到那只軟軟的小手握住了他。
“你就是你呀。”
“你就是我面前的沈哥哥呀！”
“我就喜歡我面前的這個你！”
……
夢裏的他，似乎並不介意被人觸碰著。
於是他便緊緊回握住了她的手，望著那雙明亮殷切的眼睛，對她笑，告訴她因為她的這些話，他才知道這世上其實也會有人喜歡他。
單純地，就只是喜歡著他。
正如同他，也只是單純地喜歡著她。
無關身份姓氏，無關得失責任，只是純粹發自內心的，那樣喜歡著。
沈逍隔著藥霧，看著垂頭不語的女孩：
“是你的父親，教你要對我好嗎？”
洛溦擡起眼。
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問，但還是如實回答道：
“爹爹是說過……”
沈逍卻又似不想聽她再往下說，截斷了她，又問道：
“你想讓我師父，幫你的兄長參加科考？”
科考，就是讀書嗎？
“嗯，如果可以的話。”
洛溦點了點頭，“我想我哥哥能好好讀書……”
女孩後面又說了些什麽，沈逍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只覺得自己荒謬好笑，可悲可憐。
期冀著從一個小女孩身上尋求慰藉。
他憑什麽就能以為，她從前親近自己、對自己好，會跟周圍的那些人不一樣？
她又不是他，沒有人喜歡，非得死死攥住跟他的這點羈絆。
她那麽好，那麽的可愛鮮活，不會缺人陪伴，也不會沒人喜歡。
那個幫她撿石頭的男孩，不就是嗎？
沒人要的，只是他而已。
浴水裏催動血流的藥劑，隨著水霧蒸湧而上。
沈逍闔上雙目，抵著的手忽有些撤力。
洛溦嚇了一跳，“沈哥哥！”
忙將自己的手朝前送了送，用力貼合住。
沈逍感覺到那雙軟軟的小手，緊緊握了過來。
內心，卻是一片迷惘流離。
“我討厭你。”
他低低開口：“我真的，很討厭你。”
～
洛溦回到越州，昏昏沈沈的病了很久。
到了藥廬，被郗隱餵下了重劑的解毒藥，又發起了燒。
景辰來藥廬看她，給她帶了鎮上買的糖飴。
洛溦還躺在床上，迷迷糊糊的，感覺有人拉了自己的手，用浸濕的帕子輕輕給她擦著手心。
她掀了掀眼皮，依稀看到男孩的身影，昏沈沈喚了聲：
“沈哥哥？”
景辰擦手的動作頓了頓，半晌，應道：
“嗯。”
他幫洛溦擦了手，又換了額頭的帕子，端了水回到後廚。
藥廬的外院裏，有不少來找郗隱求醫問藥的病人，等待的時間長了，躺在地上哼哼唧唧，痛苦不堪。
郗隱聽得心煩，在看診的堂屋裏罵罵咧咧。
景辰平日在佛寺挑水種菜，廚房的活兒做得很熟練，打水給洛溦擦洗的時候，也順手找了些川穹在廚房裏熬了水，此刻剛好舀出鍋，端給那些病人，緩解疼痛。
哼唧叫痛的聲音漸漸平息，郗隱也不再怎麽罵人了，四周安靜了許多。
景辰回到洛溦的屋子，見她似又睡了過去。
他遲疑了一下，坐到她身邊：
“綿綿？”
洛溦半睡半醒，“嗯”了聲。
景辰伸出手，握住她的小手，問道：
“你在長安，還見了誰？有沒有誰……跟你提過長公主？”
洛溦朝著景辰的方向翻過身，靠近了些：
“我只見了你啊。”
她發著燒，呼吸有些發沈，抽了下鼻子，“你為什麽要討厭我，不跟我玩了？”
景辰低頭看著朝自己湊近的女孩，擡起手，摸了摸她的發頂：
“我沒有討厭你，也想跟你一起玩。”
“真的嗎？”
洛溦想睜眼，卻眼皮沈的厲害，只能朝他又偎近了些，“那我……我想跟你一起看星星，還有那個銅圈的大玩具，你也會教我玩嗎？”
她後來，其實又悄悄去看過他的。
看見他跟冥默爺爺在庭院裏觀星。
月光映在他的臉上，可好看了。
“我還看見你跟爺爺一起下棋了的……”
她的發頂，蹭在景辰的手心裏，“我想走近些看的，又怕你瞧見我生氣。”
景辰感受著女孩軟軟的發絲觸在自己的掌心。
“好。”
他開口道：“等你病好了，我們就一起玩。”
那個銅圈的玩具，不知道是什麽，應該是有錢人家才能買到的東西。
但是棋子，他可以做。
觀星，他也可以學。
“綿綿早些好起來，好了，就能跟我玩了。”
～
洛溦完全恢覆的時候，時節已經入了夏。
景辰來找她，帶她去了廬嶺的溪畔，然後從書袋裏掏出一張羊皮卷，在草地上鋪開。
洛溦趴過去看，見羊皮上畫著縱橫交錯的線：
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我畫的棋盤。”
景辰又掏出自己撿石頭磨的棋子，一面道：
“上次不是說想下棋嗎？”
洛溦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那樣的話。
她每次發完燒，腦子就總會有些懵懵的。
但這並不妨礙她此刻的興致，點了點頭：
“好啊！”
又想到什麽，“可是我不會下欸……”
“沒關系，我教你。”
景辰擺好棋子，開始教她最基礎的下棋規則。
時間，過得飛快。
學了會兒棋，洛溦又拉景辰去了溪邊，想找更多可以用來做棋子的石頭。
兩個人沿著溪水，走走停停。
洛溦走得累了，就摘了幾片樹葉，坐到岸邊的大巖石上，把樹葉交叉交疊，再卷起兩頭，用細枝穿起，做出頭尾高昂的小船模樣。
“你會做這種葉子船嗎？”
她問景辰。
景辰搖頭。
洛溦訝然。
越州多水，孩子們小時候做的最多的手工，就是這種葉子船。
過節的時候，大人都會放花燈許願，小孩子不想浪費錢的話，就摘葉子做艘小船，跟著應個景。
“那我幫你做一個吧！”
她又起身去摘了幾片葉子，幫景辰做了一個，帶他去水邊放船。
水波悠悠，小船漾漾。
洛溦見景辰盯著隨波遠去的葉子船，一動不動，替他著急起來：
“你怎麽不許願呀？”
要趕緊許願的！
她雙手合十，幫他許願道：
“大神仙，大神仙，保佑小船的主人將來當狀元！”
景辰回過神，側頭望向闔目祝禱的女孩，一瞬不瞬。
夕陽，漸漸西斜。
景辰要回佛寺，還得走很久。
可是舍不得離開，又跟洛溦在溪邊玩了許久，直到天色黑了，方才開始往回行。
河岸邊的路不好走，女孩一腳深，一腳淺。
景辰蹲下身：
“我背你吧，先送你回藥廬。”
洛溦趴到景辰背上，軟乎乎的小手扣到他頸下：
“我重不重？”
景辰搖了搖頭，背起她，緩緩往藥廬的方向走。
夜風清涼，滿天繁星。
“要我……教你認星星嗎？”
他遲疑片刻，輕聲問道。
洛溦仰起頭，望著璀璨的星空。
依稀記得，自己好像是想學看星星的。
可是……
又似乎不是。
她想看的，不是星星。
而是像星星一樣的人。
那麽的遠，那麽的遙不可及。
看得久了，眼睛就變得好累，好累。
“不用了。”
她重新伏到景辰的背上，合上了眼。
男孩的肩背瘦弱，卻不妨礙小姑娘在晃晃悠悠之中，逐漸沈入了夢鄉。
景辰擔心洛溦睡著了會滑下去，輕聲喚她：
“綿綿？”
洛溦倦意正濃，迷迷糊糊的，呢喃著應了聲：
“我在呢，沈哥哥。”
景辰沈默下來，看著腳下月光投落的影子。
兩個人，重疊著，相依相偎。
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，被父親馱在肩頭，母親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身後護著，輕聲含笑地喚著他的名字……
他繼續慢慢地往前走去。
許久，忽而低低開口道：
“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”
“今天陪著你的，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”
想讓你喜歡的，也是辰哥哥，不是沈哥哥。
“能記住嗎？”
背上的洛溦，含糊應著：
“嗯。”
小手重新扣緊了些。
臉，貼到了景辰肩頭，糯糯喚道：
“辰哥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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